久别之夜（1）

  凌晨两点，黑眼镜蹲在什刹海边上的胡同里抽烟。这里的胡同很深，很曲折，两边墙壁互相挤压，留给车子、行人通行的空间比较狭窄。在胡同里开车停车的大多数都很有水平，黑眼镜在一辆黑车旁边，司机在车里睡觉，他蹲在车边抽烟。
  他身上的血迹没处理干净，这身血至少跟了他一天一夜。他应该往更深处走，往人更少的地方走，但他现在觉得自己没有更多的力气。
  多久了，这种疲惫的感觉。
  刚刚出租司机问他要不要搭车，他说他在等人。司机问他在等谁，他说等女人。
  “女朋友？”
  “暂时还不是。”
  “女人肯在凌晨跟你出来，肯定对你有点意思。”司机说，“迟早的事了。”
  黑眼镜就笑：“如果感情上的事情有这么简单，就不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。”
  司机问：“有故事啊？”
  黑眼镜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。司机四十来岁，看面相不是本地人，本地人不大可能叁更半夜拉黑车。司机把车窗升上去的时候说，到时候你跟你女人想搭车了，可以叫我。
  黑眼镜已经在这里等了接近半小时。他很有耐心，对他来说，时间不算什么。他看了眼手机，最近通话记录在一个小时前。
  出租司机的说法很有意思：他跟他女人。这让他心中多出了些很久违，甚至有些陌生的冲动。他记不清上一次产生这种冲动是什么时候。
  至少，那股冲动跟现在他所想的事情是不同的。
  那么现在是为什么？他笑了笑，深吸了口烟。
  他起身向出口走，走了会，他停下来。路灯下站着一个人，正看着他。
  黑眼镜和对方对视，心里的冲动更强烈，几乎让他喉咙有股咸腥的味道。
  “什么时候来的。”他问。
  “刚到。”
  “翻墙出来的？”
  霍琼霎看着他，“对，二楼翻下来的。”
  “那我面子挺大。”黑眼镜笑道。
  黑眼镜看着她，已经多久没见她？五个月？半年？时间对他而言是没什么意义的东西。时间将他的生命拉得很长、很远、很波折，但与所有人一样，都很残酷。黑眼镜经常通过一个人的变化，来分辨时间在对方身上遗留下的痕迹。他仔细看着霍琼霎，漆黑的深夜，昏暗的路灯，他的视力要远胜白天，因此他看她看得非常清楚——霍琼霎没有任何变化，就是他记忆中的样子。
  她周围的空气就像钻石一样发光。或者说，她在路灯下发光。黑眼镜吸了口烟，忽然平静下来。
  “找我干嘛？”霍琼霎问，“叁更半夜的。”
  黑眼镜慢慢向她走去，靠近她。
  霍琼霎又问：“你什么时候来的北京？”
  “刚来。”黑眼镜说。
  “找不到地方睡觉？“
  “是啊。有没有兴趣收留我？”
  霍琼霎与他对视。路灯将她整张脸打亮，按道理说，此时她的脸在他的视网膜中是模糊的、不清晰的。而很罕见，黑眼镜此刻看她看得如此清晰，他几乎想把墨镜摘掉，让自己的眼睛重新感受短暂的光线。
  霍琼霎没说话。黑眼镜的喉咙涌上来一股甜腥，他咽下去。他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，最迟五分钟，或者十分钟。
  但他现在心情很好。
  他忽然拽住霍琼霎的手。
  霍琼霎问他要干嘛，他说，“离开这个地方。”黑眼镜重新回到原先的角落，敲响车窗。
  车窗落下，司机睡眼惺忪。黑眼镜道：“我跟我女人想搭车了。
  “……”司机揉揉眼睛，“这么快，已经是你女人了？”
  “你说谁是你女人？”霍琼霎问。
  黑眼镜侧过头，“除了你，还有其他人？”
  “你——”
  “嘘。”黑眼镜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，“一会再反驳。”
  霍琼霎竟然真的安静下去。她被黑眼镜塞进车里，他同时坐下，接着，像一瞬间脱力了，靠在位置里，呼吸轻微起伏。这个动作在霍琼霎眼里，非常自然，没有其他含义。对于黑眼镜而言，伪装近乎是一种本能，他能够伪装自己的语言，行为，这几乎成为了肌肉记忆，只要他想，只要他愿意。
  此刻，他并不打算让霍琼霎察觉端倪。
  司机在打哈欠，从后视镜看他们，目光从黑眼镜移到霍琼霎，顿时愣了下，像瞌睡醒了。
  “去哪？”司机问。
  “往前走。”
  “一直往前？”司机道，“这不撞墙了么。”
  霍琼霎笑了一下。
  “快撞墙的时候，拐弯。”黑眼镜道。
  “然后呢？”司机把车子启动。
  “继续往前。”
  “没目的地么，兄弟。”
  黑眼镜把手伸过去，摸霍琼霎的手，她没躲避。他说，“和自己女人在一起，哪里都是目的地。”